我們想知道他們怎麼樣去回應意識型態的戰爭或是動盪。所以,雖然陸生在臺灣,現在是第四年,不像未央歌是國共戰爭的年代,我們沒有這樣的歷史背景追溯,但我們有很多看不見的戰爭、看不見的動盪。
文 / TK、Vanessa
二零一五年四月一日,我們一行人來到了葉家興教授在國立政治大學的研究室。身為金融學者,在香港任教十餘年,葉老師在政大的客座授課將於今年五月劃下句點,返回香港 。
熱心於兩岸學生交流相關議題的他,曾經在二零一三年與蘭桃、賈士麟、黃重豪合著《陸生元年》。這本書的封套上有幾句話,當臺灣在面對陸生相關議題時,回想起來總覺得特別深刻:「臺灣社會對待陸生的態度,關於他們從臺灣帶什麼樣的風景回中國!」、「⋯⋯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面對崛起中的中國大陸,臺灣擁有厚實的文化資本,而解決焦慮的唯一辦法,就是開放心胸、容納異質。」
我們有幸在一個初春的下午,在政大與葉家興教授對談,聽著他分享這十多年的個人觀察與生命經驗。
《陸生元年》 緣起於少年時代的作家夢
貌似實驗室: 請就你想拋出的脈絡和經驗解讀《陸生元年》。
葉家興: 《陸生元年》的起源,我覺得跟我年少時的夢想有關,當然我年輕的時候不知道陸生開放這件事,在我讀國中的時候希望作一個小說家,作一個記者。但我後來到工學院念書,接著去美國求學念商學院,然後在香港任教,這十五年來一直在商學院,沒有機會圓我成為小說家或記者的夢。因此《陸生元年》那個時候的開放,剛好是我在香港中文大學休長假,在政大客座,剛好躬逢其盛,讓我用香港的經驗讓臺灣社會、同學和老師們更好地認識這一批新來的陸生。
第一年有九百二十八位同學,那我相信他們來自不同的背景家庭,學習不同的科目,從未滿十八歲到將近三十歲都有,或是過了三十歲都有。我相信這是很精華的人生階段,他們把他們的青春都放在臺灣的校園裡面,臺灣的社會和大學應該更多去認識他們,我就把我年少時想當小說家、記者的夢想實現出來。
我找了三位研究生,一位是臺灣同學,兩位是大陸同學,一塊創作,透過採訪的方式,北、中、南三地深入到屏東,採訪到不同背景的陸生,從本科生,大學部、研究所的男生、女生,然後文科、理科,發現他們豐富的故事,甚至是我在香港任教十一年多沒有看到所謂的大陸學生的一些經驗。譬如說我們的作者之一賈士麟本身是在UC Berkley讀了大學學位,畢業後回到北京工作當記者兩年,然後才到政大的社會所念碩士班,那我在香港任教多年見到很多優秀的陸生,但我沒有見過像這樣高中畢業後就去海外求學,然後再回到香港念這樣的案例。
拿起筆來,大學四年是很精采的故事
其實我蠻鼓勵臺灣同學拿起筆來把你周遭的不同故事寫下來,因為你寫你是台北人,雖然未必像文學家觀察那麼透徹,因為總是有受到更好的文學造詣或訓練的小說家可以寫出更好的觀察,而你是高雄人,你來台北念書,或是你台北人到台南、高雄去唸書,你的觀察也未必像當地人那麼透徹,但我相信你身邊的陸生同學,是小說家沒有看到的,而這些小說家沒有看到的人,從你大一到大四這些心路歷程轉換,是很精采的故事。
因為他們是從一個你說「極權」或「沒有民主」的社會來到臺灣,勢必有些文化衝擊,但他們有很多文化記憶上是相通的,有很多現代經驗上是不同的,那臺灣的同學,只要你有興趣觀察身邊這些人,就會寫出一些很有趣的故事,很有趣的暢銷書。
有一位廖姓的台商,在上海出版了一本叫《我們臺灣這些年》就在大陸成為暢銷書,我們翻開那本書,發現都是我們所知道的事情,沒什麼新鮮的,但是對於大陸讀者來說,原來你們這些那些,有好多新的事情。我相信臺灣同學,特別是沒有機會到大陸走一走的同學,觀察到身邊的陸生,無論是交換生或學位生,不管是帶著意識型態或開放、柔軟的心態來,觀察他們的食衣住行,觀察他們的喜怒哀樂,都會是很好的小說題材。
在和平的年代 讓我們看見「真正的」大陸人
我大學時代看的小說–鹿橋的《未央歌》是一個戰亂時期下大學生的小說,從北京、天津遷校遷到武漢,裡面有很多戰亂過程動盪的故事,臺灣現在當然是相對和平的年代,但是因為有很多的意識型態的戰爭,很多年輕人會站出來在街頭上表達他的訴求,你身邊的大陸同學怎麼看待這些訴求、行動和觀點,會怎麼回去回應,硬碰硬,還是柔軟地像棉花一樣回應,或者很積極去參與,這些不同面貌的陸生,對我們臺灣讀者都是很好的題材。
我們想知道他們怎麼樣去回應意識型態的戰爭或是動盪。所以,雖然陸生在臺灣,現在是第四年,不像未央歌是抗戰的年代,我們沒有這樣的歷史背景追溯,但我們有很多看不見的戰爭、看不見的動盪。
我們這一代,以及我們上一代在臺灣出生的人,他們都是相對太平的年代,他們看到的是他們以為的大陸人,可是我覺得對於現在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來說,他們看到的是「真正的」大陸人,不是你們「以為的」大陸人。所以你們把看到的這些人物、他們的故事情節,他們的愛恨情仇,他們鬧成什麼笑話故事,我相信會有很多人因此受到很大啟發,對臺灣和大陸未來的政治、經濟、社會互動,給予更好的靈感和啟示,所以我覺得這是很好的小說題材呀!不用出國,就可以觀察到身邊不同的人,他們都將是你的朋友,得以成為你的小說題材。
小說有個好處,我們陸生元年的缺點是,必須紀實的,沒辦法誇張化,所以行文都是他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可是小說家有小說家的奢侈,你可以創造你的人物,你觀察到有趣的人,你把他類型化、典型化,讓他跟不同的人互動,談戀愛、發生更激烈的衝突等等,這些是很好的題材,我相信我會拭目以待有更多的年輕的創作者,可以在文字創作更好的故事。這也是我希望《陸生元年》可以提供給年輕人一個靈感或想法,那我相信這本書並非很好的文學作品,但也可以啟發很多人的創作欲望 。
師法美、港、星,開放高等教育,廣納優秀人才
貌似實驗室:陸生三限六不或納保的議題常會變成藍綠、立法院鬥爭下的犧牲品,我的陸生朋友對於期待常常落空的現象很無奈,就算填了調查也沒用,每次都是從零開始討論,你怎麼看待這樣的問題?
葉家興: 像美國來說,他們的高等教育體系這麼龐大,始終都會有一些聲音說:「龐大的外國學生是不是瓜分了我們的資源?」、「這麼多的畢業生是不是搶了我們的就業市場?」但是有遠見的教育學者應該可以體察:這些人進來,可以帶進更多的資源、更多的思考,其實對於美國的強大是有更大的好處的。那從這角度來看,臺灣的高等教育軟實力是很棒的,
三限六不以及健保等爭議,我相信都只是在開放初期的轉型陣痛而已,我相信有遠見的臺灣政治人物,為臺灣社會更好的發展與進步,在這方面的事情應該都可以順利地解決。至於某些限制,他們也要諒解,對於臺灣社會來說,畢竟我們是一個相對小型的社會,相對之下,對大陸不太了解的情況下,在開放的過程中尚需要一些時間。我相信假以時日,從歷史的長程角度來看,都不是很大的問題。但我不能說用什麼樣的策略才能解決,只能希望同學要有點耐心,畢竟大學四年在我們漫長的生命當中只是很短的四年而已,放遠來看,臺灣社會或大學吸引陸生的(不只)是一些物質上、財政上的資源,我想有更棒的資源吸引陸生。
而同時我也呼籲,包括我在《陸生元年》這本書很多的推薦人在序文說過,他們各自從自己的留學經驗都在告訴我們:更大的開放,以及更多吸引優秀的陸生,才是讓臺灣的高教環境發揚光大的地方,這也是讓臺灣發展更加進步的動力。
美國就是很好的例子。香港和新加坡在我大學的時代來說,臺灣是相對發展比較好的。而大學畢業後十多年來看,好像香港、新加坡發展比臺灣還要好,我相信原因很多,原因之一就是他們採取比較開放的高等教育政策,他們願意用獎學金吸引優秀的外國留學生過來,不管是從中國大陸來的或世界各地來的,這群優秀的學生在當地畢業後還可以繼續就業,甚至創業,發展出更好的經濟成長的動力,那我相信有遠見的政治學者或政治家都應該看到我們周邊國家的成功經驗,這就是我們應該更有魄力地去開放、解除三限六不的限制,以及分享健保的資源。我在很多文章提到開放健保的資源給陸生絕對不是在補貼陸生,而是陸生在補貼臺灣社會,我自己是學精算的,我從精算的觀點和角度來看的,很多說明的部份這邊我就先不細說了。
貌似實驗室: 有一些意見是對僑生的位置,他們在學費上的優惠、獎學金或其它的補助上,造成社經地位不平等的問題。而僑生和陸生之間的解讀,您的觀察是?
葉家興: 我的角度是,所有非本地生,不管他是僑生、陸生、外籍生都應該一併處理,我們對非本地生的定義是說「他沒有在本地納稅」,(因此)對這些非本地生的處理應該一視同仁,對於優秀的非本地生應該以優渥的獎學金吸引他們。 適度參考美國、香港、新加坡的例子,非本地生的學費勢必會比本地生高一點,但是不代表我們就要在其它限制上緊箍,包括「三限六不」,因為這限制是沒有道理的,反而是不公的限制,三限六不沒有學費, (但有)就業、實習、打工等等(寶貴機會的縮限)。
我在雅虎奇摩的專欄和天下獨立的評論,都有很詳細的闡述和精算的說明,但對於學費的觀點,我覺得對於非本地生應該一視同仁,對於優秀的非本地生要用獎學金吸引他、歡迎他、爭取他來。比如這個優秀的同學從廈門畢業,新加坡給他獎學金、香港也給他,我們可能用更好的獎學金吸引他過來。因為這樣優秀的學生在我們地方求學的話,他可以帶來資源和思想,以及未來的發展是更無比限量。
別讓假議題模糊掉學生參與公眾事務的權利
貌似實驗室: 在《陸生元年》這本書裡面,提到很多關於陸生在公共參與的部份。蔡博藝在去年參選學生會選舉,原先是校內事務到後來卻引起了全臺灣相當高的關注,其中很多輿論指向說就算是校內學生自治也不該讓中國籍的學生參加(依法規是只要有學籍的學生都可以參選),因為認為這變相用校內事務包裝讓中國學生以類似「間諜」的姿態滲透臺灣體制內,也有另一派說是把學生自治跟國家安全混淆在一起的論述,你當時看到大家在爆發這樣的輿論熱潮時,你怎麼解讀這樣的事件,或是怎麼看待陸生的角色?畢竟在這事件之後,也是對於陸生被標籤化、污名化有很大的衝擊。
葉家興:整個事件我當時因為在香港任教,所以我不太清楚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但我相信任何一個學生只要他有學生證,他應該享有跟所有本地生、非本地生一樣的權利和義務,我相信這一點從一個教育家的立場來看應該是無庸置疑的。
至於擔心統戰的問題,我相信從來都只有「極權的」國度去擔心「民主」的國度,而沒有「民主」的國度去擔心「極權」的國度。因為在極權的地方或社會成長的人,當他們看到民主社會的多元奔放的時候,一定會被吸引,所以我覺得有很多的擔心是假議題,不需要擔心,或是那只是「以訛傳訛的擔心」。我也知道在其它的校園裡面有陸生參選學生代表、系學會當選的經驗,因此我相信蔡博藝在淡大的經驗不應該過度地被引申到所有的陸生在校園自治的公共參與都受到很大的阻礙。
很多學校包括輔大、政大、世新,有不少成功的經驗,包括系級、院級和校級的也有一些學生代表,因為只有在這種校園自治的公共參與當中,我相信陸生會更感受到臺灣社會的日月星辰。我相信陸生在這些公共參與過程中,他就會看到保守的、進步的,各種不同而多元的觀點,會有不有的質疑,那我相信這是很好的孕育:一個完整的學習,一個全人教育的日月星辰。因此我給予蔡博藝一個建言就是不要把挫敗當做很嚴重的事情,它不過就是走路跌倒,跌倒你就站起來就是了,也不用太過於引申到陸生與臺灣人在政治上的糾紛,我相信很多的爭論是假議題、以訛傳訛,五年後你再回過頭來看,就不會覺得這是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所以我們就 game over, let’s move on! 越早跌倒,就可以越早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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