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時新聞」,我覺得是對於第一線的新聞從業人員、社會、政府一場莫大的災難。只有一種人得利──想從網路上的點閱率賺到廣告費的老闆。他是唯一從即時新聞裡面得利的人。
文 / TK、Vanessa
初讀《無岸的旅途》這本書,發現李志德爬梳了不少具代表性的歷史現場,如「辜汪會談」、「三一八運動」。 從二OO八年陳雲林訪臺之行旅以後,一路到反媒體壟斷運動、萬人送仲丘,他已有預感,臺灣社會正醞釀出一股再也無法壓抑的力量,某一天即將以某種形式徹底爆發。站在歷史的角度,其實他預測精準,而他說這一切,在他眼中似乎總是循著某種脈絡,呼喊著,渴望著,力道與年漸增。
在書本的後記,他表示著書的緣起,原本只是想記錄自己採訪歷程中零星片段的故事,建構出一些「六年目睹之怪現狀」。而就在寫作過半的時候,三一八運動爆發了。這件事意外地讓《無岸的旅途》這本書主軸變得異常清晰–原本看似無關、分散的幾個事件最後都收束到一條道路上。李志德意外發現,原來自己全書內容的一大半似乎都在爬梳、探索三一八運動的由來。
回想此刻,三一八運動早已結束,而臺灣媒體的激化、兩極化依舊,在如此氛圍的社會,嘗試書寫中國,理解中國人民,在一些臺灣人眼中,不一定是一件愉悅、舒服的事情,甚至可能覺得沒有必要。但如果我們把它想成一場獨特的腦內旅行 ── 在容易劍拔弩張的場域,靜下心,叩問我們對於一些終極價值的權衡,比如:「我們的信念要保障怎樣的人?有沒有哪些價值,是超越國籍,所以我們不以國籍來區分的?」這些問題,或許可以讓我們得到更多我們之所以倡議,進而捍衛的論述,延續它內在的有機生命,持續督促,茁壯成長。
我們自《無岸的旅途》這本書為起點,專訪資深兩岸媒體人李志德,以其採訪報導的眼光,重新詮釋中國、兩岸議題之於臺灣人的關係,從空洞乏味的政治修辭層層抽絲剝繭,藉此拋出更為根本性的問題。
貌似實驗室:在當前搶「即時新聞」為主的時代,調查報導顯然是一門相對艱難的技藝,請你分享對調查報導於今日的定位,或是在報導方法上的想法?
除了商業利益,即時新聞一無是處
李志德:我覺得《無岸的旅途》或許比較像是一種紀實文學,一種非虛構寫作。因為它調查的成分不多,沒有去爬梳任何的文獻,發掘任何的陰謀。而你說到的「即時新聞」,我覺得是對於第一線的新聞從業人員、社會、政府一場莫大的災難。只有一種人得利──想從網路上的點閱率賺到廣告費的老闆。他是唯一從即時新聞裡面得利的人。
在一個追求點擊率的情況之下,你需要刺激觀眾去點他們還沒看過的東西,因為看過的東西他們不想點。不只在中文媒體,在英文媒體也是這樣。對於新聞這一項「專業」的災難,它讓所有的新聞變得零碎。從古典新聞學的角度來說,今天我取得這一則新聞,它至少需要經過半天「篩出沙子,保留金子」,分辨它的真假。以報社來講,一則新聞,你應該要有完整一天去做「精緻化」的處理,如果是雜誌,你或許有一個月的時間去做出更精緻的內容。但是現在即時新聞的空間裡,你只有三分鐘,甚至是一分鐘,新聞就必須要出去。
講得更真實一點,我覺得,除了能夠得到商業利益以外,其實即時新聞一無是處。
對抗即時新聞的精緻化戰爭
即時新聞不一定犯錯,它也可能正確,但是什麼樣的新聞對?比如林飛帆走路摔了一跤,或是他穿了一件軍綠色的外套很酷,這些東西是對的,我自己眼睛都看得到。但是請問這些東西有什麼意義呢?但是加工之後,你可以說你要去探討在一場運動裡面「領導人如何被明星化」。你回頭看這件軍綠外套後來引發的風潮,可以作為一個很好的例子。而這是加工之後那條即時新聞後來產生的意義,並不是那一條即時新聞本身直接產生的意義。這類事情你透過平常的報導也可以報導出來,不需要用即時新聞來呈現。
講個比較極端的結論:我覺得現在的新聞精緻化、深化的過程,就是一場對抗即時新聞的戰爭。你越有能力對抗它,你就越有辦法深化你的新聞。
貌似實驗室:既然您剛剛有提到,我們想請您進一步聊,關於「明星化」這件事您有什麼看法呢?
明星化只是一種歷史過程
李志德:我覺得只要這個社會是多元的,是夠開放的,我並不會太去擔心這類事情。作為我這種有點年紀的人(笑),我們常常講一句話:今天你沒當官的時候我是記者,你當官的時候我還是記者,等你下台了我還是記者。言下之意,柯文哲所引發的風潮,我們在此前,也曾經看到他出現在陳水扁身上,出現在馬英九身上、宋楚瑜身上,其實它就是一個這樣的「過程」。因此,只要你帶著一種歷史感的角度去看待它,坦白說,面對柯文哲現象,你真的不會太焦慮。
真正值得焦慮的,在乎的,並不是哪一個人起哪一個人落,或是「我要選一個性格完美無瑕但柯文哲不是這樣的人我因此感到焦慮」,而是「維持這個體系的開放性」。因為當這個體系的開放性被摧殘了,才會真正出現一個不受約束的希特勒。所以希特勒是果,而不是因。你的政治環境先敗壞,才會產生希特勒這樣的人。然後希特勒這樣的人再進一步摧殘你的環境。一切會發生,首先那個起因是環境的敗壞。
明星化這件事,它必然有,但是我不太擔心。
貌似實驗室:以政治新聞媒體工作者的角度來看兩岸議題,怎麼拿捏輿論兩極化的現象?面對容易引起高度情緒性反應的統獨議題,怎麼養成新聞的平衡取向或路線?
被操作後的兩極化輿論
李志德:我自己的觀察是,兩極化這件事確實非常嚴重。現在幾乎變成是第一線的從業人員,與報社、媒體機構的對抗。因為我們的媒體機構會非常有意識地在政治上選邊。可能出於他個人的政治傾向,有的時候出於個人商業上的利益。所謂的「保住基本盤(讀者)」,其實這些就跟選舉一樣。有一些有中資的,可以視為強烈的動機 ──他把媒體視為他向集權政府交代、靠攏的工具,這些當然更不堪。
而我講的是一般的情況下,也存在著這種兩極化的問題。
爭執理念還是爭奪選票?
我期待大家把一些概念想清楚。因為如果你想清楚,會發現很多事情並不是這麼兩極。其實政客在操作這些事情的時候,是把國民黨跟民進黨的立場操作到非常極端的。因為他就在一個極端,所以他非得要把對方推入到另外一個極端不可。與其說這是理念之爭,不如說這其實是選票之爭。坦白講,我不認為這兩個黨對於國家定位有很大的差距。
我們攤開事實來講,現狀是「在臺灣,然後目前叫作中華民國」。藍綠對這個現狀是不持異議的。藍的就是「我是真心相信中華民國是我的國家」,綠的則是曾經想要顛覆,但是因為顛覆的想法不現實,所以從他們開始參與公職,競選總統的時候,就建立了一套論述叫作「臺灣前途決議文」,然後慢慢地將公職人員導入到這個體制裡面來。那這兩個黨主要的差別在哪裡呢?差別在民進黨會更強調:我現在在的地方叫作中華民國,用的也是這一套憲法,但是將來我有一個權利,透過民主的程序,淘汰這些東西 ── 不是我現在不要,而是我現在要告訴你「將來我有不要的權利,我可以不要它」。
那國民黨對於這個東西,有時候它是認可的,譬如馬英九會講說「臺灣人民的前途當然由臺灣人民來決定」,這個跟民進黨的立場其實是完全一樣的。而你看當他(國民黨)到了中國大陸,來到共產黨的面前去講的時候,他又變得不愛提這一段。對於共產黨講你將來要統一,或者某種形式的統一,國民黨又變得不持異議,或是沒有明確表示「我有異議」。
貌似祥和的國民黨和共產黨
所以回頭看,你認為國民黨和民進黨的分歧很大嗎?比起國民黨和共產黨,或是民進黨和共產黨,你覺得這幾個哪一種差別比較大呢?想一想國民黨和共產黨,這兩者明明分歧很大,但是卻貌似一派祥和,我覺得這就是臺灣在討論兩岸政策最變態的地方(笑)。
國內的兩個主要政黨,其實明明分歧沒有很大,但是卻相互妖魔化。其中又以國民黨將民進黨妖魔化的程度特別嚴重。民進黨和共產黨的分歧很大,但是它也勇於說出來,而國民黨和共產黨明明分歧很大,卻要假裝得像周星馳那樣:「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編按:此段節錄自1991年周星馳電影《賭俠》)我每次採訪國民黨跟共產黨的時候,感覺都很像看到這部電影一樣:「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或是「我們沒有問題~我們沒有問題~」(笑)。
(問:您會不會覺得這在某種程度上,是為了保留話語權所留下的模糊空間?)
媒體評論立基於虛假結構下的假議題
所謂的模糊空間,國民黨向來把它看為某種「政治智慧」,比如:大家不要把話說死;我作為一位記者,不斷不斷地讓我看到這些讓我沒有辦法忍耐的事情。或許這是一個很根源性的刺激,刺激我覺得我應該寫一點不一樣的東西。事實上你今天在媒體上看到的各種評論,都立基於我們剛剛所講的結構。而那個結構是虛假的。虛假的結構告訴你的議題,其實就是假議題。在假議題之中混久了你就會覺得很煩,很不耐,希望寫一些真實的東西,至少是「我認為是真的東西」,或是「我認為是根源性的東西」。
看清真相之後 才有資格評價
你可以說這是一種不滿 , 不滿於現代媒體寫兩岸的方式,寫評論的方式。對於政客操作的方式不滿。而我說的政客,包括紅藍綠三方。我要做的,是傳遞我認為的真相,傳遞我認為是真實的事件。或說,是我認為「影響深遠」的真實事件。
這些事件,當你真的看清之後,才有資格去談你如何「評價」這件事情。不論你是個政治評論者,或是記者,或是你只是一位老百姓。而一般老百姓解讀完這些政治事件後,他會落實在「投票」這件事情上面。你都先把它看清楚了,我們再來評價。否則,政客總是用假議題去誘騙你的注意力,把你的注意力帶去他要你注意的事情上面去,欺騙你的選票,欺騙你的論述能量。而我只是不甘被這樣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