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過去都是去了解大陸,但好像沒有真正讓大陸去了解臺灣。」何奕均觀察到很多學生其實是假借「度假」、「旅遊」名義去當交換學生,有感而發地說:「可是交換生不是去旅遊的,交換生應該是去交換感官、思維或視野。」
文 / Vanessa
「短短回國一個月,與我有最深情感的兩座城市,無論海峽分遭人禍與天災。」天津大爆炸以後,何奕均在臉書寫下這段話。
訪談那天下午,突然下起傾盆大雨,是即便撐了傘也防不了的暴雨,那時我們約在咖啡廳見面甫坐定,他突然說先等他去洗手間換件衣服,出來時身穿的是天津大學的校T,上面印著創建年份1895年──中國最老的學校,前身是北洋西學學堂。天津大學的校訓是「實事求是」。
許多人會藉由交換學生優先選擇往繁華、資源最多的北京跑,何奕均倒是覺得不一定要進到北京,才足以在短時間內「增廣見聞」。於是他選擇到天津大學就讀分子科學與工程系,雖然搭乘高鐵距離北京僅半小時,但至少避開了以北京為本位的視野。
差異:開學前提早感受中國農曆年
何奕均想深入認識中國的企圖心從開學前就顯現出來,雖然三月九日才開學,但他農曆初四就到當地了,為了體驗大陸農曆過年的氛圍,他跟著在地人到家裡一起吃飯,融入他們日常的談話,「一般交換很少會有機會去跟老一輩的人聊天,去學校幾乎都是跟同年紀的人聊天,但一般中年以上的人的想法才是比較能反映中國大多數的一些價值觀。」所以他把握這幾天體驗的機會,主動跟大伯、大媽、大爺等朋友的親戚聊天。
他發現,跟臺灣過年依照時間做的習俗不太一樣,但也有可能是因地方而異,像他所在的山西,「我們很容易誤解說大陸的過年很傳統,會以為都是大家族吃團圓飯,但其實受一胎化政策影響,每一家可能就只有三個人,臺灣中南部的大家庭可能都還比他們的還大。」另外則是觀察到,相較於臺灣,酒在中國的節慶佔有很重要的比例,幾個人會圍成一圈玩骰子遊戲,邊喝白酒邊聊天。何奕均對於當地家庭把他當自家人看待很感動,並不會因為他臨時的出現而感到突兀,或特別用招待客人的態度迎接他,而是直接邀請他加入兩大桌的團圓飯一起過節。
返回學校之後,何奕均的第一個震撼是宿舍環境,因為不像臺灣都有宿管要求學期末要打掃,平時廊道也沒有清潔,因此剛搬進去還要先花時間重新打掃房間。或許是因為老學校,很多設備損壞而沒有更新的問題很嚴重,暖氣有開跟沒開一樣,也沒有空調。
何奕均剛好趕上天津大學要蓋新校區的計畫,據他了解,校方是為了配合120週年校慶蓋新校區,恰好介於開發區與市中心之間,主要會遷移工程類學院至新校區。然而,他觀察到,不像在臺灣的大學學生會還有跟校方直接協商的空間,天津大學學生會直至學期中才被告知這件事,也絲毫沒有反對的餘地,校方就已經公告表訂搬遷時間了。
由於工程類學院有精密儀器需要校正的問題,搬遷的大事不只牽涉到施工的進度,更嚴重影響到工程類學院的學生必須將正在進行的實驗趕工,以預防搬到新校區無法銜接進度的問題。儘管如此,學生對此的意見仍多半停留在抱怨,並沒有抗議行動,學生會甚至還會協助校方進行。何奕均曾經訪問過一位天津大學雙學位的學生,原本快要修完了,卻因為搬遷問題被教授勸退,很不巧地成了制度推行效率下的犧牲者。
採訪計畫:解構中共的神秘面紗
交換生相對於學位生來說,或許時間分配上較為充裕。何奕均也是很積極行動的人,他笑說因為天津位於高緯度,早上六點被曬醒以後就開始活動了。喜歡跟人聊天的他,目前正在做「解構中共」的採訪計畫,計畫的理念源於他在臺灣發現人們討論公共議題的時候,有過於偏向某個立場,只知道某個立場的相關資訊的問題。何奕均深感要去完整地瞭解議題脈絡的重要性,因而促使他想透過採訪的方式瞭解「真正的對岸是什麼」,目前正在累積採訪寫作,之後可能有自費出書的計畫,已經寫了兩百多頁。
他利用課餘時間旅遊到不同地方,喜歡去找當地的重點大學逛逛,但沒想到在河南卻很難找到重點大學。曾經訪問到一位當地人的兒子高考達一本線(頂標),但因為母親重病,不希望他離家太遠,無奈表示:「河南有一億人口,每年高考有五十萬人,卻只有一間211大學(中國重點建設的百所大學)叫鄭州大學,鄭州大學排名也只有一百多名而已。」何奕均後來為此做了資料調查,發現在中國的頂尖大學985、211工程,其實將近一半集中在北京和上海,重點大學排名的背後突顯了城鄉發展差距。何奕均感慨人口外流的問題也因此很嚴重,一位從河南出來念書的學生,想念家裡卻很難時常回去,不僅跟家庭的情感連結被迫切斷,想回鄉工作也缺乏發展空間。
不過,為什麼採訪計畫要叫「解構中共」?他說是因為想深入挖掘浮誇描述以外的「中共」面貌。何奕均曾經旁聽為共產黨員設計的課程,由於是必須經過資格篩選才能加入,所以只有透過朋友進去聽到兩堂課。他觀察到中央與基層的聯繫非常緊密,會提供這群菁英瞭解國家政策資訊的管道,比如前陣子被熱烈討論的一帶一路議題,但他也坦言,雖然這群學生也是承擔要負起一定的社會責任,但部分教導給黨員解讀國際關係的內容實際上很偏頗,或是聚焦在如何澄清西方解讀中國的陰謀論,缺乏比較完整地解讀事實。而中共提及對公平正義的擔憂,可能會引人誤以為是開明的表現。課程內的講法,顯然與教室外的現實世界仍然存在巨大的落差。
六學分的毛澤東社會主義課
他另外選修了「毛澤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綱要」這門課,是在臺灣難以見到的「六學分」超重量級,對於全中國學生來說是必修的課程,老師曾向他表示不希望他修,但他仍決定透過親自上課,瞭解中共的核心思想如何藉由這門課傳遞給學生。
回憶起第一堂課,老師便聲明紅線在哪裡,在課堂的討論時間必須謹守界線,他印象很深刻的是談及六月四日,自然避談天安門事件,卻是改成宣揚國家外交事件。而還有一次很激烈的討論則是針對「普通話運動」的議題,由於推廣普通話的強制性手段已經到了有點變態的地步,也有人稱是「推普(土)機運動」──推廣普通話以消去方言。當時一位來自廣東的同學描述自己家鄉的情況,反問大家難道方言不是文化嗎?卻也有同學反駁他,認為「方言是一個沒有文化,會阻礙國家統一進程的東西」。他笑說後來其實流於很空泛地各抒己見,有同學還接著說「可是我覺得鄧紫棋的粵語歌很好聽呀!」可惜大家的意見少有交集,或是有人作為整理大家觀點的角色。
以瞭解取代恐懼,作為一個寶貴的起點
何奕均對於參與課堂的討論有高度興致,應該有很大部分源於辯論社的經歷。他自稱是因為討厭看到有人欺負弱勢,從國小接觸辯論,一路打辯論到大學,還曾經隔海帶學弟妹為比賽練習。但他覺得自己對於政治議題的興趣,過去可能處於觀望狀態,直至三一八運動以後才真正有所行動,發現在運動中「不但有反中還有恐中情緒,是有必要深入瞭解的議題」,他便開始尋找到中國交流的機會。
「我們過去都是去了解大陸,但好像沒有真正讓大陸去了解臺灣。」何奕均觀察到很多學生其實是假借「度假」、「旅遊」名義去當交換學生,有感而發地說:「可是交換生不是去旅遊的,交換生應該是去交換感官、思維或視野。」尤其臺灣與中國之間有許多對彼此的誤解,更需要有願意去親自了解的人帶來真實的資訊。
他以去年暑假曾參與過的兩岸交流營隊為例,那是他第一次去中國,而隔年經歷交換學生以後,因緣際會到廈門與當時的營隊夥伴再次相聚,他坦言還滿尷尬的,因為他們都特別想聽聽何奕均對大陸的感受,參與營隊或當交換生以後看到的大陸有什麼區別。
在百般鼓動下,他好不容易說了:「起點營形塑了一個美好形象的大陸。」
起點營從三個面向設計行程,分別是商業、文化和歷史,在商業面參訪網龍公司動漫基地、三顆樹塗料股份有限公司等,在文化面參觀馬尾奧運舉重訓練基地、鄭和廣場、三坊七巷等,在歷史面則是參觀閩台緣博物館、船政博物館、湄洲島等。何奕均認為,營隊安排的參訪地點跟學生所要認識的地方缺乏聯繫,「但真正的中國大陸是在巷弄裡面,在教室裡面的,而不是多麼高大上的論壇或企業園區。」不過他也期待透過營隊認識的大陸青年,或許能藉由他們作為地陪的帶領下,一窺中國社會的更多細節。
遠赴天津 反重新拉近家人關係
事實上,這次交換經歷結束後返回臺灣,何奕均不僅在體驗中國社會上收穫豐富,也化解了長期以來與家人的心結。
父母從小就對他的學業要求很高,也希望他能夠當醫生,但何奕均卻在國中基測因為身體不適而搞砸了考試,至此之後,造成他跟父親的關係緊張。起初也對於他要去天津大學交換有很大的反彈,很難接受為什麼是選擇到中國交換。但或許距離的拉開,也讓家人彼此有喘息的空間,好好審視彼此的關係,何奕均感受到過去比較尖酸或淡漠的語言到後來會被修飾了一些,曾經母親因為太想念他還特地飛過去到天津,「有時候父母只是想跟小孩講講話」何奕均總結道,現在家人也比較能理解他正在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