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詞就可以代表巨大的意涵,這樣恰恰像是什麼都沒說」
文 / 惠宇
「來了才有辦法跟自己的歷史連接起來」
在泉州長大的洪鑫誠,曾在大學時到臺灣交換,「那一次見到的都是好的」他笑說,「可能那段時間的長度還不足以讓你看到不好的吧」,初到臺灣沒有任何不適應的他甚至還比臺灣的學伴更了解學校周圍,帶著大夥到處逛。也是因為交換的好印象,讓他在申請研究所時捨棄歐美和香港的機會,選擇臺灣。「當時我就一心想來臺灣啊!」 洪鑫誠說,因為那次開放的名額很少,競爭非常激烈,當時還真的很怕沒有書念呢!
「我是那種第一步踏上就有情結的」,洪鑫誠說,過去在泉州海邊,即使肉眼看不到臺灣島,卻還是能從長輩言談中,感受到自己跟臺灣的連結,所以小時候一直對臺灣有一些懵懂的想像。他回想起大學第一次到臺灣時,從未見過面的遠房姑婆來接他的感覺。七十多歲的姑婆過去曾是公務員,也是當年以為只是暫時來臺,沒想到就再也回不去的那批人之一。初次見面「我就覺得兩個人都有對望的那種情結」,洪鑫誠這麼說。而在臺南看到那些跟外婆家一模一樣的閩南紅房子、路上常聽到的閩南話、還有鄭成功這位「老鄉」,也都是洪鑫誠的成長背景中跟臺灣有關的連繫,「來了才有辦法跟自己的歷史連接起來」。
不羈放蕩愛自由:學校傳說中的逃課紀錄保持者
過去的洪鑫誠是讓老師們又愛又頭疼的學生,成績常拿第一名的他可以跟功課很好的人一起討論問題,也喜歡和那些老師眼裡的壞學生一起逃課、打球、去網咖等等,洪鑫誠笑說自己「至今還是學校民間傳說的逃課紀錄保持者」。比起整天都坐在教室裡做題,洪鑫誠更願意把時間花在其他有趣的事情上,「我覺得有些傳統的好學生就是沒有把握那個(尺)度吧,他如果太進去那套(應試教育的)遊戲,可能一直都走不出來,而且他越玩那套遊戲他負擔越重,越覺得輸不起」。他觀察到身邊有些同學把太多時間放在課業上,卻輸掉了生活裡其他重要的東西;而有些同學從前成績不算好,因為豐富的生活經驗,現在反而更有主見。他自己也因為課堂之外的活動,過了相當精采的高中生活。健談的他也提到,自己與人交流的養分,就是來自於過去這些跟不同人打交道的經驗。
說到自己批判思維的啟蒙,中學時老師一次「幫倒忙」的經驗讓他印象很深。洪鑫誠有一次對老師的講解提出質疑和自己跟標準答案不同的想法,老師一時理虧,表面上說他的想法是對的,卻趁他離開教室時讓全班同學又改回了所謂的「標準答案」。老師這段「無心插柳」反而讓他深刻地意識到應試教育存在的問題,也更加養成自己獨立思考的習慣。
交換時期接觸到幾位認真負責的老師,還有對兩岸及國際議題的興趣喚醒了洪鑫誠的學術熱忱,大學修讀管理學、經濟學的他,因為交換時期的經歷,覺得自己很適合做連接兩岸的橋樑,也想學比較扎實的學問,而臺灣的步調很能讓人沉住氣好好思考,當時就打算研究所選擇到臺灣來。不過,他也提到,自己並不認同臺灣的學校也熱衷於比拼世界排名這件事,推崇英文、比拼數量的「論文競賽」並沒有讓學校辦學水準獲得顯著提升,這類「面子工程」反而可能降低了臺灣各大學的核心競爭力和教學品質。而大陸近年也開始反思大學投入大量人力和資本爭取排名所帶來的問題,相比之下,規模較小、老師少但平均質量較優的臺灣學校,顯然更不適合這種「以量取勝」的評比模式。
如果陸生不叫「陸生」呢?
洪鑫誠並不喜歡稱自己為「陸生」。
用洪鑫誠的話說,「如果一個詞就可以代表巨大的意涵,這樣恰恰像是什麼都沒說」。扁平化的既定印象,不僅讓人先入為主地去框架對一個人的認識,也讓每個人的差異消失了。然而,「陸生」這個詞背後,其實是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生命故事。來自不同地方的人都因為自己的成長背景而有不同的價值觀,如果只看到表面概括的詞彙而不去了解背後真實的故事,就沒法看到詞彙背後活生生的人物和每個人的不同。
「陸生」這個詞之外,自我介紹時洪鑫誠更願意說自己是「泉州人」而不是「大陸人」,就像是在臺灣,大家也會說自己是臺中人、臺北人那樣,從稱呼上可以提醒自己要從多元的視角去看待兩邊的差異。他也提到,現在對於對岸的描述都太過於簡單,尤其是「教科書就很容易讓人懶惰」,一句話就簡單概括了幾十年的歷史,「當你用一個概念在說一個整體的時候,我們都是在提供很粗糙的資訊」,「總是少了一點謹慎吧」他說。
他分享自己和朋友在討論兩岸議題時,被稱為「天然獨世代」的臺灣朋友常有個疑惑:「我為什麼要認識中國?」對此,洪鑫誠說,「也許這不是你們的義務,卻是你們的權利。義務之外的事情當然可以不做,權利不用則未免有些可惜。」除此之外,他也常碰到很多人只去過其中一個城市就把那次所見所聞當成自己對整個中國的認識,「你可以說那是你對某一個城市的『記憶』」,但他指出,這些個人對單一地方的印象,並沒有辦法完整真實的呈現整個中國,若能區分開來,用更多概念一起架構對中國的認識會更好。
因此,洪鑫誠總對想要認識大陸的人說,對大陸「不要想全部理解她,但也不要拒絕一點一點地認識她」。即使臺灣不小,大陸相比起來還是太大了,每個省、市都有自己的特色,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單獨代表整個中國。「如果臺灣人不了解這些複雜的情況的話,很多時後就無法理解大陸人」他說,「(大陸的)內在複雜性太大了」。
「交流這件事情已經是常態了,但理解並沒有」
從最早的開放探親,到現在的自由行、陸生來臺就學,民間各式各樣主題的兩岸活動,還有近年政府積極推動的官方雙邊合作,兩邊交流越來越多,理想上這些越來越頻繁的交流活動應該能夠促進彼此更多的了解,但洪鑫誠卻認為,「交流這件事情已經是常態了,但理解並沒有」。他以來臺灣讀書的這批人為例,大環境的政策對陸生不友善,讓很多本來對臺灣有好感的人來臺之後反而產生厭惡。另一方面,能到臺灣來自由行、求學的人都有一定的經濟能力,回去之後除了經濟上的追求,很少人有機會去反思公共事務上是不是有制度不完整的地方,在討論經濟問題時,也容易對比臺灣的政治「亂象」和低迷的經濟,而更嚮往大陸的快速發展。
「說實在,民主、自由是抽象的,而且當你長期身處其中時,你常常是無感的,只有未來你遇到不民主、不自由的時候,你才會懷念。」也因為兩岸的政治現況,實際上不太可能像一些觀察者預期的,陸生因為在臺灣受到所謂「民主薰陶」,回去後促進大陸的革新。
土地上的真實連繫:「不做這些事情的話,我們會以為臺灣就是臺北」
那這批來臺灣讀書的人能產生什麼影響呢?我問他。「最能改變的就是認知吧!」不只是往來讀書的學子,還有他們的家人朋友,親身經歷、和土地產生連結後,可以修正彼此原先的認知,對兩岸的了解就更加真實。
他分享自己對臺灣的進一步認識,不少是從以前每次離開臺北去找在新竹的女友、或是離開臺北去其他城市旅行時,一點一滴建構出來的,「不做這些事情的話,我們就會以為臺灣就是臺北」,「但是臺灣當然不只有臺北啊!」他說,「包括我覺得我自己搬出去住,有個好處就是真正成為社區的一部分,每天要追那個垃圾車(會和鄰里形成默契),你就懂了嘛」,比起走馬看花的過客,或短暫駐足兩三天的旅人,融入社區和土地有了真實連結後,才算是真的在臺灣生活過。
其實不只是像洪鑫誠這樣的學位生在臺灣的生活體驗,洪鑫誠觀察,許多交換生也因為認識了同學、或是去同學家裡認識了他們的家人後,跟臺灣產生了更緊密的連結。當這塊土地上有你真正重視、還想在未來跟他保持聯繫的人時,彼此肯定都會努力維繫和平,這樣大家不管在表達上或是行動上,就會更想往和平的方向走。「跟他有關係」讓這批人對臺灣的理解不再只限於媒體或官方的宣傳,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他們周圍的人如何認識對岸。
對望與回看:讓那邊更了解這邊的事
「必須承認在這邊我們不會被完全接納,回去可能也是。」但洪鑫誠說,如果換個角度來想,又懂臺灣又懂大陸,其實很適合扮演溝通的角色。「我覺得我一直在寫作就是在做讓那邊更了解這邊的事情」,能盡一份力讓兩岸都更了解對岸,這樣也很有價值。從交換時期到研究所這兩年多的經歷,接觸到越來越多人,有人不理解卻也有人表示支持,作為一個社會觀察者,洪鑫誠選擇用文字連結自己與世界,溝通這邊和那邊,有機會,他也想要把想法寫成書傳下去。
被問到將來的打算時,洪鑫誠認為自己是個四海為家的人,不一定要一直待在哪個地方,但一旦停留過,就有很深的情感會常回來。對於未來,洪鑫誠說他快要放棄直接繼續攻讀博士的念頭,轉而考慮要不要先當記者或創業,讓自己累積更多的社會觀察後,再將經驗帶回學術研究的領域。除此之外,他也想當個能促進兩岸民間更多交流的社會活動家。學社會科學的他對自己的期待是當個學以致用的知識分子,「也許不會進到體制內,但我還是會想去發揮影響,至少爭取做一些建言獻策,推動有溫度的兩岸交流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