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代生活裡找到與傳統的平衡，恐怕是隨著牧區、山林政策變遷，那些無法輕易脫開傳統的人們，後半輩子的功課。
文 / 惠宇
影像來源：TIDF（顧桃《額日登的遠行》）
她是個「專業演員」嗎？
影片剛開始還沒弄清楚怎麼一回事，那個坐在沙發上的女人，幾分鐘內已經換了兩三種身份了，每個身份都有不同的聲音、性格，讓我不由得覺得她大概「真的」是個專業演員了。
而鏡頭移轉，臥鋪火車上，背景聲裡傳來的是年輕男子模仿著南韓偶像團體的「Gongnan Style」，畫面卻是個中年人穿著蒙古族服飾，陽光映著嶄新的長袍和上頭細緻花飾刺繡，他正在講電話；北京城裡，兩位一藍一紅穿著傳統服飾的中年夫妻，嘻嘻哈哈地使勁往他們的兒子頭上戴上一頂充滿現代風格的可愛動物風毛帽。
「大概是在演什麼穿越劇吧！」我心想。
猛一回神，「等等，這不是紀錄片嗎？說好要記錄真實的呢！」
是的，這確實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前一個她，是「薩滿」家的客人，專程來找薩滿幫忙搞定附進她身體裡的孤魂野鬼的。而後面的他們，則是「薩滿」額日登，以及他的妻兒。「薩滿」，是「能和神交流的人」，通過專門的儀式，他們可以溝通天地生靈萬物，平日裡也幫人們祈福、驅邪，額日登已經得到蒙古國師冰巴道爾基的真傳，是擁有「九大法力」的薩滿。
「荒謬真實」，整部片就是這樣處處合情又合理，故事完整、情感到位、人物真誠，卻又處處讓人心生疑竇：「這大概是演出來的吧！」「這根本是穿越劇吧！」「你們是不是說好的！！！」
處處驚疑地看完後卻又讓人直呼過癮，餘蘊無窮。
橫渡傳統與現代的遠行
額日登大概不會在這個問題裡被提起。比起來，額日登的旅程其實不遠也不苦，但這趟旅程卻像是穿越了時空，從傳統走向現代，又在現代護持著傳統。我想，遠行總是充滿執著與信仰的：如果不是堅定地相信遠方必有什麼可觀可念之處，想必也撐不過長途旅行中的各種困難。而對於額日登和他的家人，這趟從傳統走進現代的路途，更是需要純厚堅定的信仰來支撐。
也許在現代生活中，一個少數民族「薩滿」的身份本身就是充滿矛盾的：不信鬼神的國度裡卻有人被孤魂附身，還有人可以通靈驅邪治病；再也沒有草場的草原人遷居都市，要想維持傳統習俗燒起牛糞煙卻得特別留心才找得到牛糞、想找猛獸鬃毛卻只有動物園能幫上忙。草原上無所不能的薩滿走進現代城市後，倒像是全無用武之地了。可是，現代生活裡，薩滿又真需要什麼用武之地嗎？
當穿著傳統服飾的額日登夫妻倆，看著桌上買來的塑膠電動白馬圍著一根細柱子繞圈，他們的兒子卻聊到草原禁牧後，老家從前20匹白馬現在僅存一匹的事實；當額日登攀上長城、到天安門遊覽，卻更常被當作人形立牌要求合影；當北京的酒店老闆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家唯一的旅遊自費項目多好多好，而他們自豪懷想的是過去老家六千畝草場，其實我也沒想明白，究竟對他們而言，帶著傳統走進現代，是什麼滋味？
影像來源：TIDF（顧桃《額日登的遠行》）
從現代望回傳統
若從另一邊望回，在現代生活中，傳統和信仰又是怎麼樣的呢？
作為薩滿，額日登總是在祈福。在動物園裡取得猛獸的毛後，橫亙著鐵籠和灰暗，一邊，猛獸困籠卻威武依然，另一邊，在祈福的額日登周圍也凝斂著光芒。長城上，他和家人一起，拿著袋裝牛奶用蒙古語祝禱，把牛奶灑在這塊「祖先曾佔領過的地方」，也為「曾經在關內的蒙古人」以及「回到草原的600萬蒙古人」祈福。只不過，他們手上的牛奶大概也不是以前那種牛奶了。
從現代生活裡找到與傳統的平衡，恐怕是隨著牧區、山林政策變遷，那些無法輕易脫開傳統的人們，後半輩子的功課。額日登的故事，和導演顧桃過去在大山上記錄的鄂溫克人的故事有些許相似，裡面都充滿了現代與傳統的對比和矛盾。步入現代化生活的環境，當草原人失去草場、山裡人失去獵槍，額日登也許是這之中相對幸運的：他如願獲贈他所盼望的猛獸鬃毛，也可以在很多時候發揮薩滿的法力，跟天地神靈溝通。
放下與擁抱的掙扎
不論是額日登或顧桃鏡頭下的少數民族，大概都屬於不願放下傳統的一群，所以他們努力在現代生活中尋找、維護傳統的痕跡。然而，不只是在遙遠的蒙古草原，這樣的掙扎在我們的生活中也所在多有。我想起每年過年時，家族裡我們總勸著老人照顧身體，別再勞心費神地親自準備大年初一到十五的祭祀品、年節菜，能代替的、能不做的，總之能減則減。供桌上飯桌上，過去是自己從原料開始做的，現在則是買現成的或是減省了。年年總會有這樣的拉鋸，直到老人自己真的做不動了才真正「妥協」。
從外頭看，這應該就是「包袱」吧，不論走到哪，環境怎麼變，外界給了什麼束縛或禁忌，這些從過去走來的人，終究難以擺脫的是深深烙在骨子裡過去的印記。如同額日登作為一個薩滿，不管世界怎麼變，他還是記得薩滿的天職，是能跟神靈溝通、並為人世帶來幸福的人，所以他一直為人們祈福、他也記得要繼續增強自己的「法力」；也像是家裡的老人，總是會惦記著哪個日子該祭祀誰，哪個日子要準備什麼，就算自己做不動了還是叨叨念念的讓我們去幫他完成。幾十年後，當我所認知的「生活」已成為「傳統」，也會成為走入那個「現代」的包袱嗎？
「擁抱現代事物」和「維持傳統禮俗」處在爭辯的兩個極端，要想找到彼此的平衡卻從來沒有這麼簡單，當時間的巨輪滾動，總有一些人會被拋在後頭，消失的無影無蹤。《額日登的遠行》記錄了一個21世紀裡很傳統的現代人，如何帶著他的信仰，努力在生活中維護傳統的痕跡，也像是用了一個特別的例子，幫我們彼此都說了自己的故事：我們身邊也有這麼些人，處於這樣的掙扎中，而我們，在也許不久的未來裡，也可能成為這場「穿越」的主角。
參考資料
- 〈烏蘭巴托的冬-烏珠穆沁的薩滿拍攝日記〉，顧桃的博客，顧桃，2013.03.06
- 〈導演顧桃，鄂溫克人守望者〉，蘋果日報副刊，2013.10.05
- 〈導演顧桃談獲獎紀錄片：少數民族有大自然賦予的悲傷〉，鳳凰網，黃小河，2012.02.22
- 〈顧桃：我們記錄的就是一個消失的時代〉，中國紀錄片網，長江商報專訪，劉雯，2014.03.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