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來看,少子化危機固然加大臺灣對於引進外籍人士的需求和改革速度,但外籍人才是否真的願意來臺、用這些優惠政策引入的「外籍人才」是否真的是適合臺灣的也值得討論,最重要的是,他們將如何影響臺灣的未來?
文 / 惠宇
安迪是國際獵人頭公司亞洲總部的主管,臺北信義區20樓落地窗辦公室裡他剛開完視訊會議,腦子裡正盤算著要怎麼把他剛談妥的人事案完美達成,他找來的人現在在非洲西岸,正要上飛機飛往臺灣,一切居留手續沒遇到什麼麻煩都辦好了,只等著他進公司。
而安迪下午還有個行程,他還要跟公司裡做了半年多的實習生面談,他想邀請這個即將畢業的越南籍學生,畢業後留在臺灣工作,加入他的團隊。走下樓吃午飯,安迪邊吃邊想起,要不是這幾年政府好不容易放寬了對外籍人士的限制,他恐怕沒有機會開啟下午這場面談,也難以招募大學裡外國籍的實習生進公司。
他喜歡找背景多元的人組成團隊一起工作,不過,這要是放在他大學剛畢業那時候,一切可沒那麼容易,當時他的僑生同學,是的,那時候還有些人被稱作「僑生」,畢業後想留在臺灣工作,得面臨很多的手續和限制,儘管跟當時其他身份的學生比起來法規已經算是優待,還是得要經歷重重關卡才能拿到居留權,就別說身份敏感的「陸生」,想都別想留下。
而當時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少數有能力出國的人大學沒畢業就早早離開另謀出路,大多數人則跟他一樣,一畢業就隱身在臺北城的玻璃窗裡,勤勤懇懇的當個小螺絲釘,花了好多年好不容易才在靠近玻璃落地窗的位子佔有一席之地。
現在,他的同事們不只有臺灣人,還有大半來自世界各地,辦公室就像小聯合國一樣,他自己也很享受這種活潑的環境,更希望可以在今年畢業徵才的時候,從大學裡找到最合適的人加入。
不只沒人想留下來,也沒人想來
二十年後的臺灣會是什麼樣子呢?這是我期待看到的二十年後:這個西太平洋上的蕞爾小島,可以狹地理位置、多元文化等優勢,變成能夠培養、吸引、留住國際人才的環境。
從今天臺灣的現況來說,比較大的困境是,年輕一代想走出去卻往往受限於家庭經濟情況出不去,而對於出去了想回來的人,這裡卻未必有相對應的工作崗位和薪資條件吸引人留下。另一方面,整體就業環境相比於周邊的新加坡、香港、中國大陸等,對國外的人才也較不具備吸引力。
如此導引出的不只是「沒人想留下來」,也許還有更前端「沒人想來」的問題。故本文將從高等教育改革和留學生政策兩方面切入,討論臺灣可以如何營造「讓人想來」以及「讓人願意留下來」的環境。
目前臺灣的大學中,修讀學位的境外生主要有「僑生」、「陸生」、「外籍生」三種來源,總體人數從2006年14330人,成長到2015年底共有46523人在臺修讀學位,而同期非修讀學位的境外生人數也從12693人大幅成長到63659人。從這個趨勢來看,如無意外,境外學生人數將年年提高,成長速度變快。
然而臺灣本地學生數量則是年年減少,今年是高教新生入學人數的「105大限」,預估今年度大學新生將會減少近兩萬人,而參考教育部的對未來高教學生人數推估,自2020年起,因千禧年之後大幅降低的出生人數,大學生人數將再有一次更大幅度的減少。也就是說,十年內臺灣的高等教育機構,必然會面臨比現今更嚴重的招生缺口,而此缺口並非單向引入境外生源就能解決,還涉及到臺灣高教的資源配置、部分高教轉型退場等。
全球化固然讓資本的流通更加容易,人的流動卻往往受限於國家邊界,被各國以移民政策規範,特別是各國國內普遍經濟成長停滯、失業率高,還面臨內外恐怖主義威脅的同時,對境外移民是日益緊縮。然若從「人力資本」的角度來看,留下自身高等教育培養的人才,並引入合適的外國人才,來促進自身產業、經濟成長,於少子化的臺灣將有很大助益,是故,有一套對外籍人才友善的居留政策也更顯重要。
高等教育:大學轉型退場以及高教商品化的難題
依照教育部〈高等教育創新轉型方案〉之目標,到2020年前,將積極推動大學間的整併、結盟及退場。自2014年屏東高鳳數位內容學院關門起,陸續有許多學校面臨退場的抉擇。正在運行中的除了部分學校的退場之外,還可以從新聞報導中看到,大學間的合併與結盟協議,如清華大學與新竹教育大學的合併方案;臺大、臺科大及臺師大組成的跨校聯盟等。
高校轉型、退場固然是少子化下勢在必行的方案,在這波人人自危的轉型與退場舞台上,卻也有許多值得討論之處。首波面臨退場抉擇的私立院校,多半有招生報到率偏低的問題,但即使生源減少,辦學經費壓力沈重,權衡關門後學校資產校舍校地全歸政府等後果,使得各校辛苦籌措資源辦學的董事會並無很大誘因配合政府政策直接撒手關門,能撐一天是一天。另一方面,多所學校退場後所釋出的數十萬教師將面臨失業問題,政府雖提出要以每年30萬的額度補助教師帶職帶薪進入產業界的方案作為配套,如此龐大的失業人口恐是短期內無法消化。
轉型退場僅僅是臺灣高教面對少子化的第一步,接下來如何增加學術綜合能力,用實在的成果來吸引更多元的學生,是下一步每間大學都得好好思考和進步的部分。然而,學術能力的提升一定程度與各校辦學經費多寡的相關,但不只是私立學校在經費籌措上很是辛苦,公立院校在教育經費分配上的爭議也是年年皆有。
目前的教育預算中,高教經費佔總教育經費約三成左右,主要以公立學校的資金為主。公立學校雖然校務自主,但經費中自籌財源的比例並不高,也高度倚賴政府的補助款來發展學術成果。
如何分配教育經費,以菁英培育為導向集中資源,還是以多元為導向帶來整體平均成果的提升,一直都是很大的爭議,每每掌握較多經費的大學喊出經費不夠時,總會引發眾怒,前陣子便有新聞報導,臺大校方高層指出教育經費不足直接導致臺大在世界排名下降,再次引發各界譁然。但相比於國外學校紛紛投入大筆經費購買設備、挖角教師、提供高額獎學金吸引人才時,享有最多高等教育經費的臺灣公立大學不免也有些「拮据」。
另外,大學學費調漲也是一條難以跨越的紅線,現實經濟面的困難讓許多學生無法負擔太高的學費,入學人數減少後學費收入也將驟減。面對這個問題,有部分學校仿效外國,調高外籍生、外國訪問學生的學費來填補經費上的空缺。
一連串的學費爭議反映出臺灣社會上普遍期待,輔助甚或主導高等教育發展是政府職能中重要的部分,高教政策固然因經費來源受到政府的牽制,在普遍社會心態中,要引入更多「使用者付費」的概念來改變高等教育機構的經費來源結構也不容易。
針對經費問題,除了學費收入之外,目前尚未完全開放公立大學自籌經費,也許未來能朝向在完善內部稽核制度的同時開放,讓大學有更多經費上的彈性,提高大學財務自主和更有效率的經營。
用友善環境留下臺灣培養的人才
除了從內部提升高等教育的質量,解決高教生存與經營的問題,勞動環境的改善普遍來說也是吸引人才留下的因素之一。若能改善臺灣勞動現況中低薪、福利少、工時長、缺少發展空間的情況,對於想要出走的本地人才而言,當各方面與世界行情相比有足夠的競爭力時,便有比現在更高的誘因選擇留下。
而比起自外國直接輸入人才,曾在臺灣長時間生活、讀書的境外學位生,對臺灣的熟悉度較高,又有多元的背景,在臺灣工作與其他人相比有更具包容力的優勢。對於他們而言,畢業後能否留臺工作是其中關鍵。
臺灣現行針對境外生畢業後留臺的政策中,僑生與外籍生共同適用《就業服務法》中關於外籍人士的法條。自今年起,只要取得大學學士以上學歷,畢業後可居留期限從六個月延長至一年;現行的「評點配額制」也大幅放寬:取消薪資限制,降低點數門檻至60點,也取消企業資本額須達500萬、營業額1000萬之限制,並擴大配額人數。
參考各國對於留學生及其畢業後長期居留的政策,臺灣還可借鏡其他國家經驗,來討論未來政策修正的方向。其中,新加坡政府以提供就學獎學金的方式,相應要求享有獎學金的學生畢業後需為一在新加坡註冊的公司工作三年。加拿大規定只要完成學士或更高學位並工作滿一年,就有機會申請技術移民。在紐西蘭攻讀博士學位的人以及他的配偶子女,可享有和當地人一樣的學費優待政策及工作權,符合資格的畢業生則可以申請12個月的求職工作簽證,在這期間找到就可以申換工作簽證,或有機會在紐西蘭定居。
除了現行已放寬對僑外生畢業留臺的規範外,未來臺灣可朝向對所有境外生都採行相同的規範,將陸生也納入健保、開放打工機會與畢業後留臺就業。另外,也可參考紐西蘭的制度,對留學生的親屬也有相關配套。或參考荷蘭地方選舉的例子,給予在臺居住、工作達一定長時間的外籍人士,不論藍領白領,一部份地方基層選舉的投票權,讓「住在這裡的人都有權利可以決定這裡的事務」。
放寬外籍人士來臺就業未必是衝擊
短期來說,放寬對外國人才來臺就業的限制,最具爭議的地方是這些人對本國就業機會的排擠,民眾普遍有「有人來搶我們的工作」的疑慮,而長期來看,少子化危機固然加大臺灣對於引進外籍人士的需求和改革速度,但外籍人才是否真的願意來臺、用這些優惠政策引入的「外籍人才」是否真的是適合臺灣的也值得討論,最重要的是,他們將如何影響臺灣的未來?
在刪除「評點配額制」中薪資門檻時,有憂慮的聲音認為,若企業可以用較低門檻聘請外籍人士,那不只是本國工作機會遭受排擠,也將降低總體的薪資,造成更普遍低薪的效果,而低薪的環境對要繳納較高稅額的外籍人士來說,留臺生活的意願也可能降低。
在未來,若多數工作可被機器取代,不需要這麼多勞動力時,不加篩選地開放外籍人士在臺工作,找到的真的是合適的人嗎?以評點配額制中點數門檻和評比指標來看,對於僑外生而言,沒有過往高薪資門檻後,只要獲得臺灣的大學學位,能留臺的機率大為增加,而一般外籍人士要達成也不難。這也引發民間團體對政府決策思維的批評:重視「補充基層勞動力」大於「引進真正的人才」,並無益於產業升級、創新。
而臺灣長期結構性的隱憂也不容忽視。為什麼人才不願來也留不住?我們自己培養出來的人又去哪了?無法迴避的是,臺灣自身產業結構未轉型升級所帶來的低薪輪迴、發展機會缺乏,每年流失的人才或比引入的還要多。
但是,放寬外籍人士來臺就業的門檻,真的這麼糟嗎?表面上看,開放政策會排擠本地勞動者的工作機會,但一來,政府並不會無限、毫無門檻的引入勞動力;再者,目前外籍人士來臺就業的人數佔總體就業人口並不多,加上漸漸開放的配額,也未能有很大的影響。而通常會移動到他國工作的人,以青壯族群為主,對社會福利的需求相對較少,其勞動為本國帶來的經濟產值,還有稅賦收入,比起本國要付出的社會支出要多得多。
在一份OECD的報告中也指出,開放的勞工政策可以更有效平衡勞動市場,來補足國內特定勞動市場的需求,也可以創造出更多的職缺來刺激科技發展和創新。
放寬開放條件之後,可以繼續思考的方向是,這個「門檻」,一定要是積分評點,從各種指標中秤斤論兩的嗎?參考美國對專業人才H-1B簽證規定,這些外籍高技術人才都需經過抽籤,每年中籤率不到四成,抽到的人才能夠領取工作簽證。如果改換方式來控管工作簽證,只問能力不問出身來處,由命運來選擇留下與否,是否也可能是個好選擇?
為臺灣產業環境帶來國際化的刺激
長遠而言,引入外籍人才僅是面對未來的第一步,還得有臺灣內部在教育、產業結構等方面的轉型改革,方能在未來開啟另一番榮景,使得來自世界各地不同背景的人,都可以在臺灣找到發揮的空間。
未來的職場中,可能就有許多曾在臺灣讀書的外籍同事,或是從世界各地到臺灣創業的年輕人。從現在起,先透過友善政策引入有競爭力的人才,加速促進臺灣產業轉型,將整個餅做大,造出正向的循環,不僅能為臺灣產業環境帶來國際化的刺激與新的視野,也可為臺灣經濟帶來生機與轉機。
參考資料
〈提升僑生人才留臺服務之策略性研究〉,2010,僑委會
〈高等教育創新轉型方案〉,2014,教育部
〈近年來大專校院境外學生在臺留學/研習人數〉,教育部統計資料,2015
〈國立大學自籌經費落實校務基金設置條例監督機制之探討〉,2012,周玲臺、張謙恆、邱献良、林怡伶,《主計月刊》,677:24-31
〈[荷蘭爸爸的告白]我,沒選蔡英文當總統〉,視界奇觀網站,2016/05/15
〈美國H-1B專業工作簽證申請爆量,能力再強也只能賭36%中籤率〉,科技新報,2015/04/14
”Is migration good for the economy?“, OECD ,201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