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真,「淪陷區災胞」自然是艷羨「中華民國自由地區」肆無忌憚的政治嘲諷。
文 / Gin Zheng(一個要在台大沉浮四年的福州人)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每個農曆新年的除夕夜,看中國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已經成了中國人,甚至海外華僑的過年習俗之一。春晚雲集中港台乃至海外的明星大腕,節目品質甚高。但似乎是這幾年來,央視春晚又變了味道,全程歌功頌德大舉紅旗,再沒有家庭笑鬧與青春幽默,只有反腐倡廉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軟廣告。
今年春節時,許多中國大陸的網民們,更確切說是年輕人們,已經放棄了對中國央視春晚的期待,本來每年除夕全民在微博上吐槽春晚的搞笑段子,也因為節目太過僵硬,又紅又專,「段子手」們也不知從何吐槽起。於是,在海外生活的中國大陸公民,或是長期有翻牆習慣的網民們,便注意到了台灣的新媒體——「眼球中央電視台」,在今年除夕播出的「中華民國106年春晚」。
主持人在台上拜年,用「中華民國大陸淪陷區災胞」、「港澳特別淪陷區同胞」等中華民國框架下的語句,模仿中國央視春晚的經典開場。回顧中華民國105年「全面深化島內思想改革、全面落實只說政府好話、全面檢討反政府言論、全面奉承領導人馬、全面樂觀看待國家危難」。宴會廳中,餐桌以中華民國的各省份命名,台上表演著如「中華民國頌」的愛國歌曲。當全民揮舞中華民國國旗的場面出現,「青天白日滿地紅」仿佛穿越時空。
寒假還在家裡時,翻牆看到了「台灣驚現中華民國央視」的許多新聞報導,也被它吸引,於是就成為這個自稱「中華民國正統官媒」,惡搞網路媒體的忠實粉絲。他們平時的新聞節目,亦是模仿中國中央電視台的語言風格,用故作正經的普通話口音做新聞播報,並忠於中華民國憲法——「中華民國是全中國合法政府」,用各種段子諷刺當下時事。
3月31日,是Yahoo TV新節目「央視鬥風向」的首播,邀請眼球央視的「視網膜」做主持人,范雲與溫朗東,對上苗博雅與甯智宇,分別扮演「政治力是否該退出校園」的正、反方唇槍舌戰,並在台大博雅教室現場直播。眼球央視給這場辯論冠以「戰翻時事、思辨社會、鬥垮不成材的思想」的口號。當晚,教室外,赫然豎立著一面眼球央視自製的「一中承諾書」簽名牆,引來無數人在上簽名留言,諷刺時下台灣一些大學承諾「不向陸生傳授台獨相關課程」。
被冠以「相當不知名的立委落選人」頭銜的苗博雅,與「政大野火陣線暴民」的甯智宇作為反方代表,主張「政治力不應退出校園」。一時間段子頻出,「新增10學分三民主義必修課」、「論文替代役」、「蔣公逆流而上」、「支持國父思想檢定中高級通過」等等借助「中華民國在台灣」的典故,以聲稱「只有國民黨應該留在校園」的「浩然正氣」,反諷國民黨曾經的威權統治與中華民國框架的荒謬。
另一邊,被主持人戲稱為「中華社民黨、野百合暴民」的范雲,以及「傲嬌」作家溫朗東,則站在正方的角度闡述政治力對校園的危害。有趣的是,也許是正方兩位辯手自是嚴肅慣了,坦承自己並不擅長搞笑節目,期許觀眾能有所思考。憂鬱的作家自言「不能談論政治的校園才是政治力最大的體現」。而身經百戰的教授則認真地向觀眾解釋了「政治力」的定義,即「由上而下地用行政資源排除競爭者」。范雲提到,年輕人倘若多聽中老年人講歷史便會得知政治力在校園的可怕,如今台大校內的陳文成廣場就是最好的佐證。
兩個小時下來,我這個坐在觀眾席裡的「淪陷區災胞」,一邊暗自慶倖自己沒有被指認為「共諜」,也一邊看著滿目的「青天白日旗與台獨啤酒共存」的周遭,想像自己處於夾縫的生存空間與特殊觀感。
講真,「淪陷區災胞」自然是艷羨「中華民國自由地區」肆無忌憚的政治嘲諷。
對比中國大陸,類似的政治嘲弄,只能算的上意味複雜的「膜蛤文化」。「膜蛤文化」起源於幾年前,我尚在高中時,政治權與言論自由受到壓抑的網路青年,在逐漸娛樂化的網路空間裡,模仿中國領導人江澤民特立獨行的滑稽行為與語句,被一群關心政治的青年熱烈加工後廣為傳播。當時中國社會在網路上對於政治話題的風氣已經形成固定模式,「高端黑」成了中國網友的經典幽默力。後來,從對江澤民或「黑」或「粉」態度的轉換、語義的演變,到「蛤絲」群體的擴散與變質,中國年輕人從積極反抗的思想覺醒,走向虛無主義的娛樂消遣。
這一切在近年風氣大縮緊的變動下結束。如今的牆內網路,一切關於「膜蛤」的討論已被「和諧」。伴隨著公眾對年歲已高的江澤民健康狀況的並不知情,這一極為值得研究的「膜蛤文化」,就這樣處於一個被噤聲的環境中,或許有一天終將成為歷史。
而在台灣社會,令人尷尬的中華民國符號早已成為了年輕人嘲笑挖苦的對象。眼球央視的創作,正彰顯現今能夠在校園中自在談論政治,不被政黨力量介入的自由。幾十年前的台灣,政黨用隔空的想像動員民眾,讓島嶼沉浸在對自己和對岸都強烈的不瞭解中。豐滿的理想與骨感的現實之差距,終難讓公眾信服。公眾認同感不再,加速了威權體制的幻滅。如今,放眼華人世界,也只有在台灣,國家與政黨,能成為大眾娛樂的消遣對象。
眼球央視放大了國家符號的荒謬,「蛤絲」爭相模仿領導人的滑稽舉止。
政治嘲弄使原本只屬於官方的話語變得「接地氣」,無論何種身家背景的人都能夠參與其中,會心一笑。它不在於告訴民眾孰是孰非,或是欺騙隱瞞什麼,而是告訴我們,這是新時代的幽默。無可辯駁的是,這也就是事實。
然而,台灣的政治難題並不會因為眼球央視的娛樂狂歡而解,該「中華民國」的依然不敢自改「台灣國」,該「中華台北」的也依然是「臺澎金馬關稅區」。同樣,中國大陸幾年前的「膜蛤」雖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政治話語的封鎖,但樂在其中的年輕人們,誰也沒有能耐將娛樂轉化為行動,更遑論言論空間重新被縮緊的年代。
再者,閱聽人倘若要對諷刺對象產生共鳴,需對諷刺對象有深刻的認識。「淪陷區災胞」終究來自淪陷區,沒有經過中華民國教科書的洗禮,沒有自幼而生的,對這場狂歡嘲諷之對象的情緒。當我興奮地向台灣朋友介紹「膜蛤」的逗趣所在,也只見朋友們似懂非懂的笑容。次文化,實則難以跨過「哏」的不同的溝渠。終究是要更多背景與經歷的輸入,才能讓政治嘲弄的在每個觀眾身上,有最足夠豐盈的共鳴輸出。也正因此,坐在台下的「災胞」如我,怕是並無太多學理上的收穫了。
更進一步說,諷刺與嘲弄的創作,意在激發創作者和觀眾共同的玩味,並非確實主張如此這般,而是重在對觀眾的啟發。「央視鬥風向」讓議題得以娛樂化地透過反串進行辯論,但認真嚴肅地闡明這項議題的任務,還是得由不擅長搞笑的「正方」 二位來承擔。所以一場政治嘲弄可以警醒世人,卻未必是探討議題最精準深切的方式。
但無論如何,在這樣科技匯流、全民娛樂的年代,我們當然樂見用輕鬆與歡笑的態度,戲耍塵封在歷史,卻又尷尬地籠罩在現實的政治話語。它不能改變什麼現實,但能改變我們對待政治的態度、心情與談資,讓更多人對將來的政治探討,有了更多想像空間。
畢竟我們追捧政治嘲弄,為的是不必憂心這些誇張的術語成為現實的時刻。